歷史學家這一行業,我認為是在從事找尋、發掘與重構的工作,這是一項美妙的行業,但也是一項困難的行業,要做的好,必須投入相當的工作, 擁有許多不同領域的知識,以及具有一項真實的智識力量:好奇、想像、組織能力、清晰的表達,與公正不偏頗的思想,並具有對不同類型的人的感受力。 -Marc Bloch

2012-01-18

2012年美國歷史學會年會筆記

美國歷史學會(American Historical Association)的年會,自是此領域一年一度的盛事。年會的功能很多,比如徵才的單位與謀職的新科博士,可以借此場合面試;每年學會遴選許多著作獎項(包括John K. Fairbank Prize,頒發給年度最佳的東亞歷史專書,今年獲獎者是Carol Benedict的Golden-Silk Smoke: A History of Tobacco in China, 1550-2010 ),也在此時頒發;又有學者年高德劭,著作等身,年會也趁此機會表揚其成就。但舉辦會議,最主要還是讓相關人士有時間聚集一堂,當面交換意見。




今年的會議在芝加哥舉辦(January 5-8, 2012),總計有257個場次,據說是史上最多的一次。若一個場次至少有三篇報告(通常只是口頭報告,不是完整的論文),總計起來就有超過七百多篇,也算是種奇觀了。沒有與會者有可能參與所有的報告,因為同一時間就有幾十個場次同步進行,租用了四家大型飯店的場地。以下的內容自然也只能涵蓋整個會議的一小部分。而我尤其想集中在兩個主題:數位人文(digital humanities)與全球史(global history)。這不只是個人興趣之所在,也是今年會議的重點,更是未來的趨勢。

今年學會的主席Anthony Grafton早在一次訪問中指出,他在任上最重要的目標,就是要讓歷史學者有機會學習、利用數位的資源與工具。也因此,今年年會的主辦委員會籌劃了超過二十場名為The Future is Here: Digital Methods in Research and Teaching in History的系列討論。內容涵蓋從材料的分析、研究的呈現到教學等方方面面,如何與數位科技結合。

在美國,「數位歷史(digital history)」一詞指的大多是建立歷史主題的網站。在 Digital Approaches to the American Civil War的場次裡,四位學者就分別展示了他們針對設計的網站。 這些網站設置的目的與提供的資源並不完全相同,如Sherman’s March (http://www.shermansmarch.org/march.html)是學者在研究過後,將成果加以數位化,以互動地圖的方式,呈現南北戰爭時期Sherman將軍的行軍路線;Civil War Washington(http://civilwardc.org/)則是呈現當時華盛頓一地的相關史料,如醫院的紀錄,可以讓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自行深入探究。

美國歷史學界最早設置這種歷史專題網站的,當屬維吉尼亞大學的The Valley of Shadow(http://valley.lib.virginia.edu/)──也是南北戰爭中的一頁歷史。這個計畫至今正好二十年,當初參與幾位助理,如今都已成為教授。而主持計畫的Edward L. Ayers,也轉任University of Richmond的校長。但網站至今仍在運作,持續經營,儘管已不再更新。回顧來時路,他們說在當時技術環境下,很多事情都是一步一步摸索而來。而技術變遷的太快,有時也讓他們措手不及。不過,值得安慰的是,網站設立二十年來,他們不時可以收到造訪者的回應和鼓勵,而且往往是來自學院以外的。這說明了,像這樣的專題網站,能讓學院內專門的歷史研究可以觸及更多的讀者。

可是學界對此的態度又是如何?參與計畫的人員回憶,當初求職之時,這樣獨特經驗其實加分不少。但他們對此也不全然樂觀,因為究竟該如何評量像這樣的數位計畫,在歷史學界似乎還未有定論。其中一位發言人就坦白地說,尚未拿到終身聘的年輕學者在這樣的環境下,或許應該稍加考慮是否投入類似的計畫之前。一個比較保險的方式是結合傳統的學術出版。而身為一校之長的Edward L. Ayers則說,更重要的或是學科(discipline)的態度。他說,通常學校管理階層樂於見到新穎的、跨學科的研究取徑,但代表學科專業的系所則可能有不同的想法,因而可能讓年輕一代學者為之卻步。

這就來到在本次會議中屢屢引發討論的問題:像這樣的數位歷史或數位計畫(比如,建置一個專題資料庫),究竟該如何評量,是否可以視為學者的「業績(credit)」?標準又該是什麼?對於前者,大多與會者是採取贊成的態度,但對於後者則仍有莫衷一是之感。一個可能的方式,仍是回到同儕的評鑑。在Journals in the Digital Age的場次中,引言人就提到,以往有期刊刊載書評,未來期刊也不妨刊載對於網站或是資料庫的評論。

此外,與會者也提及許多與線上出版和數位人文相關的議題。比如,許多人仍舊認為網路出版不如紙本出版有學術價值。但有人指出,網路出版其實自有其長處。如前所述,網路的世界裡,可能擁有更廣大的讀者群,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的不同形式的「審查」,或者,說的不那麼嚇人些,是更多的意見交換。而且,以往匿名審查往往是單向的形式,網路出版提供了雙向對話的可能。而對話,他們說,不正是學術界最常也最應該進行的活動?

當然,也因為網路的特性,線上的出版可以提供不只是傳統的文字,還有影像、音樂、以及各種連結──對於熟悉線上出版的人而言,這是老生常談了。但對於學界,尤其是歷史學界而言,數位的發表形式似乎還算是相當新鮮。多年以前Robert Darnton曾在《美國歷史評論》刊載他擔任美國歷史學會會長的演講稿An Early Information Society,另一方面則在網站上放上了十八世紀法國的地圖與歌謠(http://www.historycooperative.org/journals/ahr/105.1/ah000001.html)。可以說是最早的實驗之一,不過後繼者並不算多。未來我們會否目睹更多類似的嘗試?或可拭目以待。美國George Mason大學的History and New Media Center就提供想要線上出版的人,各式各樣的工具和指引。

除了上述的討論之外,另一個與數位人文或數位歷史密切相關的,是地理資訊系統(GIS)的運用。在 New Directions in Spatial History的場次中,學者就分享了對此主題的想法。史丹佛大學的Richard White與同事和學生創立 The Spatial History Project(http://www.stanford.edu/group/spatialhistory/cgi-bin/site/index.php)。他說,GIS是很好的教學工具,同時也是研究工具。鑽研美國鐵路史的他認為,透過GIS與大量史料的結合,儘管不一定能解決原有的問題,卻可能得到新的靈感和新的問題。同在史丹佛的 Dan Edelstein也同意這樣的說法。他分享自己的經驗,說明採取GIS並不意味著就要放棄原本的研究方式,兩者可以相輔相成。如他用結合資訊科技分析伏爾泰的信件網絡,同時也對原本史料進行深入的閱讀。他認為兩種方式得到的視野可以互相補充。

哈佛大學的Peter Bol則介紹了中國歷史地圖及其建置的過程(http://www.fas.harvard.edu/~chgis/)。和另一項計畫「中國傳記資料庫(CBDB)」一樣(http://isites.harvard.edu/icb/icb.do?keyword=k35201),目前其中的資料已經全部公開,使用者可以自由下載,免費使用。這樣的態度或許值得許多台灣的資料持有單位仿效,畢竟缺乏了資料(如地圖圖層),空有GIS技術也是枉然。除此之外,哈佛也建置了World Map(http://worldmap.harvard.edu/),這是一個相對好操作的,介面簡單的Web GIS,使用者相對而言不用學習那麼複雜的技術。但Peter Bol仍指出,想要利用GIS的學者,還是需要做好準備投資時間學習。當場許多聽眾也立刻希望資源較為豐富的學校,能夠舉辦訓練工作坊,以便研究者學習新的技術。也有人希望能夠有一個網站,集合各種線上的資源與工具,讓研究者不用各自花功夫和時間尋找。(事實上這樣的網站已然存在,如Digital Research Tools, DiRT: https://digitalresearchtools.pbworks.com/w/page/17801672/FrontPage)

除了數位的發展外,全球史是本次會議的另一個重點。這個議題已經在近年來出現過許多次,如2009年的會議主題就是Globalizing Historiography;今年的主題Communities and Networks,也算是延續這個趨勢。在今年度會議中,除了有實際的全球史操作外,也有方法論層次的討論。如Writing Global Histories的場次中,Michael Lang藉由回顧全球史的史學史,區分全球史寫作的兩種取徑,一是把全球當成一種整體性的地域來觀察,是unified history;另一種則聚焦在全球不同地域的的互動,是connected history。而鑽研資本主義歷史的Sven Beckert另外指出,全球史可以,以應該探索人類歷史中的一些大問題。此外,他也認為,從全球史的角度,可以修正過往的視角,以他個人的研究而言,過去對民族國家的重要性看的太高,而忽略資本主義本質上的跨國性格。另一個發表人Paul Kramer,則是討論文明(civilization)的論述,如何在十九世紀隨著國際政治和帝國主義,散佈到全球。循此,主持人Charles C. Bright在評論時說道,全球性也可能有兩個層面,一是物質的(material),一是心態的(mental)。

另一場What’s the Big Idea? Challenges and Prospects for Long-Range Intellectual History,內容或許就更接近Charles C. Bright所謂的心態的全球性。該場次由Lynn Hunt主持,四位思想史學者(David Armitage、 James T. Kloppenberg、 Darrin McMahon、 Sophia Rosenfeld)分別發表四個概念的全球史:Civil War,Democracy,Genius與Common Sense。雖號稱全球史,但後三人的研究主要只限於大西洋兩岸,只有David Armitage真正考察Civil War在全球(包括亞洲等地)的流傳。他更引用尼采的話: Only that which has no history can be defined,說明他並非預設Civil War的概念,而是想理解這個詞彙自羅馬時代以來的演變,其在各地轉譯、重新詮釋或策略性應用的過程。他進一步說明,他想寫的不是history of ideas而是history in ideas。換言之,透過追索一個觀念的歷史,他想尋找一個切入點,以寫出人類歷史中各種衝突的歷史。

Lynn Hunt在評論時問道:為何我們在此時此刻開始書寫全球史?除了反省民族國家的歷史寫作模式,與當下全球化政經形式外,還有何原因?David Armitage說,過去思想史累積了許多精采的成果,可是這些成果尚未能好好的讓學院外的讀者接觸;想把這些成果綜合起來介紹給更多人,是他動筆撰寫全球史的契機之一。但也有聽眾提問,全球思想史研究是否給人感覺不過是西方文明(Western civilization)改頭換面,重新登場?全球思想史是否只能研究西方概念如何流傳到全世界?對此Sophia Rosenfeld解釋道,更現實的原因或許是語言的限制,至少她個人是如此。

但這個提問其實觸及全球史更深一層的問題。如 Dominic Sachsenmaier在他的新書 Global Perspectives on Global History中指出的,全球史的定義可以說是言人人殊,沒有定論,如何書寫全球史,因此充滿了思辨的空間。在 World History and Its Public的場次中,籌辦人邀請了來自法國、日本和美國本地的學者,針對世界史──一個跟全球史概念十分相近的詞彙──的寫作,提出他們的意見。任教於UCLA的Sanjay Subrahmanyam就問道,世界史是一個還是多個?我們是否會有一個美國式的世界史,中國式的世界史,印度式的世界史?我們現今擁有的世界史作品,是否只是如前所言,歐美中心,甚至是英語中心的世界史?

Subrahmanyam也問:我們有沒有可能訓練出世界史家?從他的教學經驗而言,他持保留的態度。也有人提到,沒有一個聰明的研究生會宣稱自己的專長是世界史,可弔詭的是,輪到謀職之時,每個新科博士都必須號稱自己有能力任教世界史,其中顯然存在訓練的落差與盲點。但John McNeil則認為全球史的訓練不是不可能,他就曾經帶著學生一起研讀相關的著作;在座的Peter Perdue也說,儘管沒有人能夠掌握全世界的歷史,但讓學生盡可能的擁有相關技能,如語言,總是好事。

另一位講者Merry E. Wiesner-Hanks,則帶來她編輯Cambridge History of the World的經驗。她打趣的說,起初她認為這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:如果一部劍橋國別史都要十數冊才能完成,那一部劍橋世界史豈不是要上百冊。但出版社的人員告訴她,他們的規劃是一共九部(有些可能分為上下冊)。這樣一來,問題就變成了:如何可能在九部、十數冊之內寫把世界歷史寫完?寫一部世界歷史,似乎總是讓人注意到那些被遺漏的部份。但她認為,她們只能做到comprehensive but not exhaustive。她們因此找來世界各地的歷史學者共同撰寫,試圖避開英語中心的陷阱。從編寫的經驗中,她認為世界史寫作最值得思考的問題,或許是逼使歷史學者重新思考分期。這並不容易,她說,她們在每一部中間都有重疊的時期,不把時段切的太武斷,但在此同時又得格外小心,避免重複。畢竟,篇幅已是如此寶貴。

除了以上關於數位歷史與全球史的討論外,另外有兩個場次也值得一記。一是為表揚Peter Burke成就的 How to Write a History of Information,會中學者分別從不同的角度探討information的歷史。如史丹佛大學的Paula Findlen討論耶穌會士與歐洲的文人社群如何結合在一起,進而把世界各地的資訊透過耶穌會龐大的網路帶回歐洲;Daniel Rosenberg則討論data在十九世紀以前的歷史,他發現在前社會科學的時代,data所負載的意義與今日相當不同,甚至與神學有相當密切的關聯。但他坦承研究不過起步,需要深入的材料仍多,但他認為現有的全文資料庫可以讓學者更快的發現一些有趣的問題,如他就多所借重Google n-gram,考察data一詞在過去兩百年內被使用的趨勢。循此,Peter Burke在最後致詞也說,除了data之外,我們也不妨看看evidence、inquiry,甚至research的歷史,也許從這些今日想當然爾的詞彙出發,都能發現另一個意想不到的世界。

最後要提的是由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主辦,與讀者(或作者)對話的場次,會中AHR的編輯介紹了會刊的編輯過程。如她們一年收稿超過三百篇,但最終只有不到十分之一能夠刊出。審查過程自是重重關卡,先是編輯第一關,然後由兩位編輯委員審查,之後再交由三位外部審查人考慮。但如果要問刊出的標準是什麼,她們認為文章好還不夠,好的文章畢竟很多。通常被接受的,是具有跨領域潛力和特質。另外,她們也認為能夠在AHR出版的作者,大多能夠誠懇地接受審查人所給的意見,並有效率地修改論文。除此之外,書評也是AHR的一個重點。每年編輯部會收到近三千本書,而編輯部需要決定哪些書需要評論,以及被誰評論。(AHR書評並非投稿制)關於前者,一般的標準是需要為檔案研究,至於綜合性的論著或是傳記,則比較少在考慮之列。更有趣的或許是評論人。編輯承認她們時而被作者抱怨「所託非人」,但無論如何他們找評論人的標準至少有二:第一,必須出過一本專著(monograph)──唯有出版過專著的人才能理解著書不易,也曾能避免無的放矢,挑毛揀刺,她們如是說。第二,評論人絕不能出現在感謝名單中。所以,編輯說,如果你不想被你的敵人評論,最好的辦法,就是把她寫進感謝名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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