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曾在舊書攤以極低廉的價格買到一本《身体の中世》。作者是東京大學的西洋史教授池上俊一。
這是一本奇妙的書。只要看看它的目錄就知道了。《身体の中世》從身體的「交流」(communication)開始談起,包括祈禱與哀悼姿勢,農民與貴族的舞蹈,騎士的運動,再逐步進入服裝、化妝與變裝——這是第一章的主題。其後還有身體的知識、象徵和迷信;身與心的瘋狂;愛悅、恐怖、嫉妒、羞恥等情感的表現方法;以及五感的歷史。看起來非常迷人吶。
根據池上俊一的說法,中世紀的人們是這樣子看待身體:化妝是邪惡的、頭是魔力的居所、心臟是愛與敬神的舞台、眼睛是窗、耳朵用來記憶、手足可以傳遞神聖的力量、鼻子則是性的象徵……凡此種種。
這裡無法一一介紹這些有趣的內容。只能講其中一個例子,關於笑。
關於笑,池上俊一說,就和哭泣一樣,這種看似單純情緒的表達,背後其實都有著複雜的社會文化機制在隱隱然地運作。
這是什麼意思?聽來有些抽象了。池上俊一接著說,比如,在歐洲中世紀時,「笑」經常被教會認定為具有危險性,甚至連與聖奧古斯丁齊名的基督教思想家聖柔美(St. Jerome)都曾經這樣寫著:「笑是心的墮落,憤怒是心的扭曲。」
笑是不好的行為。對中世紀的基督教來講,這不只是抽象的信念,也是具體的規範。比如,從六世紀以降的修道院戒律中,就明文禁止沒有節制地大笑,違反者甚至還會被處罰。池上俊一補充,待在修道院中修行的人們,大多在為自身的罪孽悔過,哪還有歡樂的時刻呢?除非你是不夠虔敬,或者,是被魔鬼襲擊了。
不就像我們在許多通俗電影中看到的,魔鬼的出現總是伴隨著邪惡的笑聲,笑的讓人發毛,彷彿這就是他的踰矩與張狂。而正義的一方是不能大笑的,就像修道院裡的人們不能笑一樣。
在這樣的規範中,不是沒有例外的。比如,天使可以笑,不過不是大笑,不是疵牙列嘴地笑,而是微笑,節制地、僅僅揚起嘴角地笑。同樣的,在基督教中地位崇高的聖徒,也可能以微笑的姿態出現在各種藝術作品中。這樣的微笑是虔誠的,甚至是帶有光輝的。池上俊一因此說:「笑有魔性,微笑卻有聖性。」
這種對笑的觀念,蔓延在中世紀的教會中。但同一時間,在地球的另一端,另一個文化傳統中國,又是如何看待笑的問題呢?
中國當然不存在基督教會的傳統。但有趣的是,西元六世紀的儒家學者孔穎達也曾經這麼說:如果是「君子」,快樂的時候,也只會微笑而已。換句話說,露出牙齒的、疵牙咧嘴的、讓歐洲教會也厭惡的笑法是屬於平凡的俗人的阿,「君子」是不會這麼做的。
不只如此,台灣中央研究院的李貞德教授也發現,在傳統中國的養生書裡頭,笑同樣不是件好事。比如宋代有本《醫說》裡頭寫著:「多笑則臟傷,多樂則語溢,多喜則忙錯昏亂。」這麼說來,不僅是笑傷身,就連多餘的喜樂也有壞處了。
如果不能笑,難道要哭嗎?當然不是。在養生的主流傳統中,身體康健的要件,就是避免情緒過度的波動,遠離喜怒哀樂,包持心情的平靜。如同另一本中古時候醫書《千金翼方》所言:
「養老之道,無作博戲強用氣力,無舉重,無疾行,無喜怒,無極視,無極聽,無大用意,無大思慮,無吁嗟,無叫喚,無吟吃,無歌嘯,無啈啼,無悲愁,無哀慟,無慶吊,無接對賓客,無遇局席,無飲興,能如此者,可無病長壽,斯必不惑也。」
需要避開這麼多事情,既不能高興也不能憤怒,既不能唱歌,也不能喝酒,既不能慶祝,也不能哀悼,甚至不能和朋友們一同享用筵席。為了活的無病,活的長久,而放棄了這麼多的人生。
想到這裡,就算要笑,恐怕也笑不出來了吧。
相對於儒家那種拘謹的君子。魏晉時代不少偏向道家的人士就比較不管這些,大醉大哭大笑,一時之間也蔚為風尚呢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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